义利面包厂40年往事:落寞衰退到涅槃重生
原标题:义利面包厂40年往事:落寞衰退到涅槃重生 春雷一声响,万蛰苏醒来。 40年前,一场变局如是启
40年前,一场变局如是启幕。开放是风,改革为浪。这一襟起于匮乏年代青萍之末的风,成于动荡时势微澜之间的浪,最终成风起云涌、浪奔涛啸之势,历经40年冲刷,形塑了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截面:无论是持续数十年的“经济奇迹”,还是人们日益丰盈的内心;无论是改变360行的“互联网+”,还是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快递外卖、新“四大发明”;无论是关乎宏旨的“高质量增长”,还是关涉民生的“消费升级”都标记着改革开放40年后中国社会的“日日新”。
见微可知著,见端能知末。虽然时间给了我们答案,但我们仍需要在历史之树的粗壮躯干上,截取几圈年轮,找寻微处的纹路,进而窥探从前的风云,预言未来的旱涝。
我们用文字打捞那些“可昭示未来的过去”,用图片言说那些被打上了年代烙印的人、事、物,而这一切,只为给“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绘制一幅历史底本。
5月6日下午,城南天桥剧场附近的一家食品店,一位大妈进了店门,熟练地向左拐,抓起两个“果子面包”,一分钟不到就结完了账。
老伴在门口等她,他讲不出几十年来独爱这一款的确切理由,或许是喜欢带着核桃仁香味的筋道,或许拆惯了浸着黄油的蜡纸包装。
门楣上,暗红色的招牌上喷着鲜黄的大字“百年义利”。这个隶属于北京第一轻工食品集团(简称“一轻”)的百年老店是一家国有企业,自1951年在北京建厂至今已生存67年。
几十年浮浮沉沉,“义利”在中国经济转型和国企改革的浪潮下经历了长时间阵痛。特别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过程中,这家老牌国货和民营企业、外资企业互相博弈、此消彼长,一度差点关门。
改革开放40年,“义利”从“唯我独尊”到落寞衰退,再到今天涅槃重生,这条复杂的曲线,难用“不惑”一笔勾勒。
早上8点,南五环外的大兴厂区里,“义利”的生产线就到了,昨夜的奶香还未散去,他一边准备鸡蛋一边打开机器。等前面的师傅把小蛋糕打好后,他拿出黑色的模具盘子,挂上浆,一排一排码整齐,送进烘焙炉。
赵占中来自河北保定,他只知道这个在京城打响名号的企业并非土生土长,是建国初响应“繁荣首都”的号召,从老上海的租界区迁徙而来。搬到大兴厂区前,一直在城内广安门附近的广义街5号。
附近的老居民都能讲出街名的来历:“广”是广安门,“义”是义利食品厂。从1951年到2001年,“义利”在这里度过了整整50年。在工厂后墙根下住了63年的老周,自称闻着“义利”味儿长大,对昔日的辉煌记忆犹新
1951年,义利迁至北京后,在原宣武区广内王子坟建立新厂,据考证,由于义利后发展成京城著名的食品企业,广内王子坟便因此更名为“广义街”,沿用至今。新京报记者尹亚飞翻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等货的汽车在后门排起大队,延绵两三百米。小推车直接到生产线上去等货,出来一箱拉走一箱。凌晨四五点送到西单、王府井等几个大的销售点,听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连轴转的机器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果子面包”是从老上海的“圣诞面包”演变而来。起初夹的是新鲜水果,可北京除了四月杏、六月桃儿,新鲜的时令水果很少,就把水果换成了果仁。他记得厂里有辆老上海的“581型”三轮汽车,突突突地开进开出,“墨绿色的特洋气”。
刚搬来时,上海的老工人跟过来48个。老周的邻居就有一位,“说话南方味儿,不吃酱油”。上海人的“讲究”在全厂内外传为一段佳话:上班按操作规程一板一眼工作,从不偷懒。下班男的换上西装,女的穿上连衣裙,去舞场跳舞。
北京知青陈君远在博客上记录了42中学生在厂里学工的记忆:一天上夜班,凌晨6点喇叭里突然传来哀乐,隆隆的机器声戛然停止。众人错愕,几分钟后才知道周恩来总理逝世了。
当时间来到1976年,全厂已有两千多工人,“干好了评个先进,干砸了国家补贴”。当时的义利是集体所有制企业,物资生产和分配全由国家调控,生产、投资完全不用经营者操心。
端着“铁饭碗”的他们还不知道,两年后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提出“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战略决策,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由“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次年,再次提出,“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个不能说是资本主义。我们是计划经济为主,也结合市场经济,但这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经济细胞开始复苏。可口可乐重返中国;全聚德烤鸭店恢复开业,老字号逐渐复活。760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大军如潮水般返城,就业问题成为燃眉之急。
18岁的李奇接到回城通知信时,正在通州农村的日头下割麦子。在申报的四个工作志愿里,他最想去首钢当一名翻砂工,理由很简单:重体力劳动岗,工资33块,比其他单位高一大截。结果他没有被录取,来到义利食品厂的面包车间。
和许多五十岁以上的国企职工一样,他记得自己最初十年间的工资变化:79年18块,81年20多,86年40多,89年60多。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年月里,改革最初是何时从厂里开始的,没人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大部分人凭感觉相信,1984年算得上一个重要节点。
1984年4月,“义利”在西单南口的西绒线胡同开了一家西式快餐店。李奇回忆,门口摆着”空调开放“的大牌子,走进去轻音乐扑面而来。洗完手,水池旁有一个热风机,不到1分钟就把手烘干。取餐处,食品都放在一个托盘里,方便又新鲜。
生产饼干的国际大厂纳贝斯克主动找过来,希望成立合资企业。义利响应鼓励中外合资的改革政策,渴望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义利占股51%,对方占49%,企业名称叫“义利-纳贝斯克”。但随之而来的改变,全厂上下始料未及。
对时年34岁的胡文中来说,起初只觉得饼干车间搬走了,厂里少了一波人。但合资后,动物饼干、苏打饼干全部取消,改生产纳贝斯克的产品。从那之后,义利的名气逐渐被取代。
“对方壮大后扩资,义利股份被稀释,人家这时候去掉义利两个字,就叫纳贝斯克,把你踢了。” 胡文中今年68岁了,头发花白,1980年,她从插队的地方返京,到义利食品厂劳资科(相当于人力资源部)工作,跟随工厂走过38年。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外国人看重的是义利的销售渠道,“人家按经济规律做生意,咱们那时对市场一窍不通,只知道国家派多少料,咱就生产多少。”
外资涌入的阵痛尚未消逝,内部改革的脚步已纷至沓来。“拨改贷”的政策自1980年代初起,在北京、上海、广州的轻工业、旅游业悄然进行。此前,国家长期实行基本建设投资由国家预算无偿拨款,为提高企业经济责任,改由中国人民建设银行解决,还款时支付利息。
胡文中说,“义利”吃惯了拨款没有意识到变化,觉得也是国家给钱,“不花白不花”。从国外引进的11条生产线,在市场丢了之后,基本成了负资产。
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定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让价格回到交换中去形成”、“用市场定价体制代替行政定价体制”。
但是,全面放开价格对当时的中国来说有很大风险,“价格双轨制”成了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特殊产物,即国家允许在完成计划的前提下企业自销部分产品,其价格由市场决定;国家指令性计划的产品按国家规定价格统一调拨。
1980年代末期,义利果子面包、北冰洋汽水就属于北京市指令性计划的产品,胡慧中记得物价局给果子面包的定价是4毛2一个。但当时,糖、油、面这些生产原料已经变成企业自行采购,市场上原料价格上涨,商品却不能涨价,果子面包只好停产。
“再继续生产,卖一个就赔一个”。1992年,《北京晚报》的一篇发章让胡文中感叹不已,标题是《义利面包哪里去了》,“要不是消费者想着你,估计这面包早没了。”
1993年,面对德国记者提问时讲到,“人浮于事是国有企业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国有企业负担沉重,它们是在帮助国家和社会养着许多人。如果我们把这一点考虑在内,国有工厂的效益就并不像所说的那样低。”
胡文中回忆,当时义利车间里,昔日的忙碌有序也不复存在。老职工对那段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一块5毛6一升的燕京扎啤,“成天待在宿舍楼里,一边喝啤啤,一边打扑克”。有人上班签个到就走了,上外面干私活儿。
1997年,胡文中忙个不停,忙着安排职工下岗分流。有人骂她“干缺德事儿”、“光想着赶我们走”,每个职工见到她,都能讲出家里家外一箩筐的难处。
除了下岗潮,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企,在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的过程中,自主承包制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经营形式。
1995年5月,李奇离开广义街,在南二环外一个300平米的厂房落下脚跟,这里原本是一个大型生产线停产后存放设备的地方,每年交15万租金的场地费。厂领导给了他50万启动资金,让他开发新产品推向市场,“能把租金赚回来就行”。
十几个人,自负盈亏,34岁的李奇经历了一次“创业”,金穗面包厂作为“一轻”集团的子单位从这里诞生。和他一起被“甩出去”的承包厂,有十来个。
走出醒发室,他蹬上三轮车,把新研发的面包送进街头巷尾的小卖部,“跟从前完全不同了,都以为我是个体户”。第一年年底财务核算时,面包厂创造了14万元利润。之后几年,自选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李奇看中了北三环的超市发,在那里开拓了第一家现场烘焙的“店中店”。
2018年5月8日,大兴区,北京义利面包食品有限公司,面包生产车间,工人们正在忙碌。新京报记者尹亚飞摄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WTO,标志着产业对外开放进入了全新的阶段。金穗面包厂和另一家面包厂合并,更名义利面包厂,也迎来了美国和新加坡的两位股东,由“一轻”食品集团控股,成立了合资企业。
李奇被聘为面包厂的总经理,“一轻改革步伐算迈得大的,我是纯国有的总经理,国企编制。” 企业内部,他被聘为“职业经理人”,对股东负责。
此后十年,他的“店中店”做了40多家,2012年开了自营连锁店“百年义利”。而此时的义利食品厂,除了挂在名下的四五千名退休职工,已所剩无几。员工都说,“面包厂救了义利,置之死地而后生。”
2018年5月18日,北冰洋义利园区北2门。两位前去北冰洋义利旗舰店购物的老人,从北2门口走过。新京报记者尹亚飞摄
1990年代中后期,“百事可乐”在政策鼓励下收购了这家公司,北冰洋冷饮品牌被雪藏。十几年过去,便利店的饮料柜里,塑料瓶和易拉罐早已塞得满满当当,玻璃瓶的包装逐渐被遗忘。北冰洋苗条的瓶身上的“雪山白熊”逐渐被人遗忘。
股东会上,李奇说,“咱赌一把玻璃瓶儿吧,老百姓找的是回忆。” 他声音洪亮,显得底气十足,但心里并无十足把握。起初,厂里上了一条小规模的生产线瓶,没想到一售而空。
5月6日下午6点,李奇在大兴的厂区里踱着步,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工人陆续走出车间,跳上班车回家。北冰洋车间还没下班,清洗工倒掉玻璃瓶里喝剩的残渣,掏出烟头、冰棍棍儿、餐巾纸,再码放到流水线上清洗。
“玻璃瓶清洗回收成本很高,洗不干净有很大的风险。大企业都捡省事的事儿去做,只有难事儿是我们生存的空间。” 此时的李奇已十分清楚,义利早已不是当年的“大企业”。
2018年5月8日,大兴区,北冰洋生产车间,工人们正在对回收上来的玻璃瓶进行清洗。新京报记者尹亚飞摄
他在厂区辟出几百平米绿地,人工湖上竖起北冰洋汽水的雕塑。20岁的美院学生正往绿色油漆桶上刷彩绘,来这里做布景兼职之前,他从没听说过“义利”。
李奇坦言,年轻人和外地人一听国产面包都觉得老派,企业也尝试着改变。中关村的创业大街上,北冰洋赞助了一家互联网企业组织的员工相亲大会。
“不过,情怀和品牌只是敲门砖,能做久了还是靠品质。”他每天都在想,人们买表买瑞士的,买耐用品买德国的,理由是什么?
根据数据统计,截至2013年,全球寿命超过200年的企业,日本有3146家,为全球最多,德国有837家。作为GDP全球第二的制造业大国的中国,并没有多少百年企业。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是工匠精神没有能够得到有效传承。
“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2016年3月,“工匠精神”首次出现在李克强总理《政府工作报告》中。
“我的父亲是钳工,我刚进厂时是面包烘烤工,靠手艺一步步走过来。” 1979年,发过酵的生面包被一盒盒装入大烘箱的入口,二十分钟后送达出口。喷香喷香的面包出炉了,铁盒子很烫,李奇一年四季穿着短袖,把沉甸甸的铸铁托盘从传送带上拿下来,转过身倒出六七个面包,“手慢了不行,铁盘掉下来砸脚。”
他从来没数过,这个动作每天要重复多少遍。后来,他看一眼面团就知道原料配比准不准,面粉打的时间够不够,发酵的程度合不合适。
“每个人进厂学手艺都有师傅,教他一些方法。他学会后在这里立业成家。几代人都做这样的事,就是瑞士的钟表匠。” 他觉得义利要走的路,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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