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护古树寄乡愁
本报记者 王海燕 张小英
它已经三千多岁了。直径近三米的树干足足9个人才能环抱,从主干上伸出的18根枝杈,最细的也有一抱粗。这棵古柏名为“九搂十八杈”,位于密云区新城子镇新城子村北门外的关帝庙前。它是北京已知最高寿的古树,从商周时代一路走来,是北京3000年建城史的直接见证者。
北京有4万余株古树,是跨度百年至3000年不等的“时间胶囊”。它们的年轮里印刻着气候、地理、战争、城乡建设的隐秘信息,它们的身影出现在历代州府方志、文人诗画,还有民间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里,它们的根须命脉早已和北京这座古城融为一体。
保护古树,破解和传承古树承载的历史文化基因,本市近年来做出了一系列探索和尝试。这些从来不说话的“活”文物,枝繁叶茂,生意盎然。
克隆古树存基因
北京的古树,很多都是市民耳熟能详的。像潭柘寺著名的银杏“帝王树”、与之比肩而立的“配王树”;由乾隆皇帝赐名的北海“白袍将军”,陪伴光绪皇帝读书的千年唐槐;传说曾为闯王遮风挡雨的“李自成拴马树”……这些古树散落在寺庙、皇宫和郊野中,诞生于不同的历史时空,各自有各自的传奇。
如果能把它们集于一园,岂不是荟萃了古都3000年历史?
这个看似疯狂的想法,在北京园林科学研究院已经部分成为现实。在树木研究所的试验田里,一株株挂着“潭柘寺帝王树”“中山辽柏”“北海唐槐”“白袍将军”“故宫古银杏”“李自成拴马树”等标牌的幼树正在茁壮成长。它们显然不是古树本尊,但其基因却和对应的古树百分之百相同。
“这些都是古树二代,是古树的克隆体。”北京园林科学院高级工程师王永格介绍,试验田里现在栽植的70多棵幼树,都是从古树本体上采撷枝条,以扦插、嫁接或者组培的方式,无性繁殖出来的。除了北京的知名古树,试验田里还有河北、天津的古树,如河北丰宁的千年九龙松、邯郸的“天下第一槐”、隆化的古旱柳等。
这块大约2000平方米的试验田有一个响亮的名称:京津冀古树名木基因保存资源圃。它是2016年“京津冀古树名木保护研究中心”成立后建立的古树资源保存与保育技术研发平台。资源圃依据不同古树的生长速度和生物学特性,划分为阔叶落叶速生区、阔叶落叶慢生区和常绿针叶区,分区栽植繁殖成活的古树“纯血统”后代个体,实现对古树文化、珍贵历史和遗传价值的传承和延续。
作为课题组的一员,王永格3年来走访过京津冀数十个城市,采集知名古树的幼枝。这是古树保存基因的必要措施,不过做起来却相当不容易。“大家都对古树有感情,轻易不肯动它的枝条。我们一般都趁古树修剪的时候去采集,实在赶不上修剪,就取小小的一枝,绝不多采。”
采集回来的枝条,适合扦插的扦插,适合嫁接的嫁接。这一步也极不容易,为了提高古树二代的成活率,科研人员针对每个树种的生物特性,将珍珠岩、河沙、泥炭等不同的基质材料进行配比,分别调制出适合不同古树幼苗生长的基质,并通过在扦插床上铺设电热毯、水暖气等途径增加基质温度,不让古树宝宝们受冻。扦插床上培育出来的壮苗,最终会移植到露天的试验田里,接受大自然的风雨考验。
三年来,王永格和她的同事们已经繁育出121株古树的5000余个后代个体,树种包括油松、白皮松、桧柏、侧柏、国槐、龙爪槐、青檀、海棠、黄栌、枣树等20多种。其中,北京古树占了大多数。
在试验田里,故宫御花园的古楸树二代,下地较早,树干已经长到成人拳头那么粗,“五六月份的时候开花,淡淡的紫色,非常好看。”同样来自于故宫的古龙爪槐二代,嫁接后的长势也颇为喜人,绿油油的枝条从四面垂落,似乎传承了古树母体旺盛的生机。今年新栽到地里的“中山辽柏第一粗”(中山公园有7棵辽柏,这是最粗那棵的二代)、大觉寺银杏“一母抱九子”等,也生机萌发,大多身高已超过半米。
保存古树基因、繁育古树二代,实际上就是为古树留下纯正“血脉”。当古树因为气候、灾害、病害等原因殒命时,它的血脉仍会延续,和它有着一模一样基因的幼树会重新在大地上开枝散叶,最终古树重生,在另一历史时空中接续传奇旅程。
另外,古树作为时间的幸存者,其基因中包含着太多自然的奥秘。从分子层面深入,对古树基因的密码进行破解,将为未来培育适应性强的长寿树种提供若干可能性。目前,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对古树基因图谱进行检测的相关课题正在进行中。
复壮古树续青春
如果说保存基因是为古树绵延子嗣,那么古树的复壮则是强健古树本体,让它们保持青春活力。2000年以来,北京的古树复壮工作一年接着一年干,不少濒危古树因此重焕生机。
西山八大处灵光寺内,两株古银杏和两株古槐树今年上半年实施了复壮措施,目前长势良好。其中位于大殿前的古银杏,是北京市一级古树,有七八百年的历史。复壮前,这株三四人合抱粗的古银杏已有衰微之势,树洞腐朽,枝杈干枯,看起来颇为荒凉。
针对这株古银杏存在的症状,市园林部门、北京绿化基金会请来专业的古树复壮公司进驻,采取了扩大古树围栏、开挖复壮沟、病虫害防治、改善土壤肥力、地面钻透气孔、地下埋渗透管等方式,想方设法改善古树的生长环境,并用高科技的仿真材料修补了树洞,做了古树支撑架。
“目前来看,复壮效果还是不错的。”首都绿化办义务植树处处长杨志华介绍,灵光寺的两株古银杏都有七八百年历史,而且都是雌株。夏天正是雌株结果、需要消耗大量营养的时候,在北京的气候条件下,很容易叶子变黄。但现在这两株银杏都是青枝绿叶、果实累累,可见前期的复壮取得了实际的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灵光寺这4株古树都是用北京绿化基金会刚成立的北京市古树保护专项资金进行复壮的,一共花费了20多万元。
杨志华介绍,北京4万余株古树,有大约三分之一处于亚健康状态。这些年由市区财政投入,全市以每年几百株的进度一步步推进,2019年预计完成濒危衰弱古树复壮700株。因为古树复壮成本比较高,今年北京绿化基金会专门成立了古树保护专项基金,旨在吸引社会资金共同参与到古树复壮工程中来。
随着一年一年的经验积累,本市古树复壮的技术已日渐成熟,修复理念也在渐渐发生变化。“例如树洞,过去会用发泡剂进行填补,不美观,而且时间长了填充材料还是会产生裂缝。现在的普遍做法是对树洞内壁进行防腐处理,或者保留原洞口,或者用高科技仿真材料对树皮进行修补,最大程度上保留古树的风韵。”杨志华说,从修补树皮到改善土壤,古树复壮的技术手段越来越丰富。林业部门将采取“一树一策”的方式,对每一株濒危古树进行精准诊断治疗。
对全市古树的健康监测也在升级。2017年,市园林绿化局对全市古树进行了新一轮的普查登记,统一换发了带有二维码的古树铭牌,并对每株古树进行了GPS定位,重点地段古树的日常养护情况,可以实现在线监测。
志录古树寄乡愁
作为历史“活化石”,古树文化基因的传承同样举足轻重。
无水之河难为水,无树之乡非故乡。京郊大地,凡是有村落的地方,皆有大树。这些树中,有本在庙宇庭前的侧柏、银杏,有家族墓地旁的油松、桧柏,也有村头路口的国槐、榆树……岁月流转,即使庙宇不存、村落搬迁,那些苍劲的古树依旧春萌芽、夏成荫、秋迎霜、冬傲雪,岿然而立。
郁郁葱葱的古槐,在京郊最为常见。无论是去平谷、顺义,还是门头沟,都能看见村民们从各自家里端出小马扎,围坐在大槐树的阴凉下,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说起那段“落户槐”的故事。
相传,明永乐皇帝定都北京后,看到人丁不兴旺,决定从山西移民。官兵们把村民驱赶到洪洞县的一株大槐树下,宣布迁移他乡。故土难离间,村民泪洒衣襟,一步一回头,可家越来越远,房屋渐渐看不到了,鸡犬声也听不见了,只望见那棵大槐树耸立在村口,似乎在与众人告别。老人们殷殷叮嘱孩子:有大槐树的地方,就是故乡。
到了北京,移民为了不忘先祖,便在村头种上大槐树,思念故乡时,用手摸一摸。他们还用老家的地名,来命名迁徙后的村庄。时至今日,在顺义,仍有“忻州营”“稷山营”“河津营”一类的地名,昭示历史。
古树承载乡愁,也庇佑一方百姓。平谷区黄松峪村北大坡,有4棵苍翠古柏,枝叶繁茂,屹立风雨中已有340多年。老人们说,村里原有一座太公庙,供奉姜太公,庙前栽着这几棵柏树。抗日战争时期,庙被日本人拆毁,古柏幸免于难。
村里人还津津乐道,早些年,蓟县有个大财主,想找品质优良的树做棺材,听说这个村有金丝柏,就想出一斗银子来买,可村里人坚决不卖。买不成就想偷,偷不成就想抢,村民就自发地日夜守护。后来编出民谣传唱:金丝柏,粗又高,皇上想砍也没招;金丝柏,银不换,谁想砍树咱不干。
村里人对古柏都尤为敬重。老一辈人在儿时还有“认干妈”的习俗,选个良辰吉日,带着点心,摆上水果,焚三支香,树周系一条红绸布,在树下双手合十,跪磕三个响头,便是树的干儿干女了。此后,每年这个日子,都来看望祭拜“干妈”,祈求平安。
万物有时,古树见世代交替。平谷夏各庄镇贤王庄村,村中心有一棵古槐,是村里人的地标和寄托。村里人约好见面,一般都在大槐树下;村委召开大会小会,通知村民也都是几点在大槐树下。
大槐树高17米,有三搂粗,不知何时起树干中空。村里长大的小孩,很多在树洞里捉迷藏。老人说,这大槐树,起码结结实实地活了400多年。
2004年冬,古槐半夜起火,村里百姓纷纷出来救火。“火苗蹿得老高,消防车来了3辆,水都不够用,还去邻村借了水,才把火扑灭。”村民付保成记得,第二天早上,树下的冰都有五六十厘米厚。
从此,古槐一点点枯萎,树干也渐渐老朽。村里人舍不得,2014年,又在树洞里栽了一棵小国槐。为了防止老国槐倒地,村里家家户户集资,给它量身定做了一层铁皮“外衣”。
如今,树洞里的小槐树已枝繁叶茂,树干有碗口粗。从远处望,仿佛古槐又“起死回生”了。
像这样的故事,何其多也。在平谷区,对古树的文化挖掘正在进行中。平谷乡土作家柴福善,2007年全面调查平谷寺庙时,遍访270多个村落,看到有些古树日渐腐朽。为了不留遗憾,他给每一棵古树留影存照。还请村里上岁数的老人,讲讲他们关于古树的记忆。两年时间,他记了厚厚十本的笔记。“当时,主要以村中寺庙、墓地中的古树为主。后来,我又陆续踏访每个村落,寻找古树,发现了一些‘新’的古树,也发现之前的一些古树‘消失’了。”2014年,为了纪念这些“活文物”,柴福善把160余棵古树的图片、文字整理成册,出版了一本《平谷古树名木图志》。
去年盛夏,平谷区文联、区园林绿化局组织美术家协会50余位会员,对平谷58棵古树进行写生。“走访了12个乡镇,30多个村,用了5个多月,为每一棵古树作画,完成了一幅近百米长的古树画卷。”平谷区文联王春伟说。
今年3月,平谷区文联还面向全区征集这58棵古树的故事。“大家积极性都很高,每一棵树都收到几篇投稿。”王春伟介绍,下一步,区文联还将组织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为古树拍照,最后出版一本科普读物,向全区中小学生发放。“让孩子从小了解这些古树的故事,从而珍爱古树,热爱自然。”
古树的历史文化也是地区历史文化的缩影。京津冀三地林业工作者联合调查,《京津冀古树寻踪》于今年春季出版。这本书收录了北京、天津和河北三地重要的古树群14个,古树名木190株,基本涵盖了三地古树所在区域全部代表性的古树树种。其中收录北京古树27科40属47种(含品种),以侧柏、桧柏、油松、银杏、国槐等树种居多,并有青檀、黄连木、柘树、流苏、杜梨等北京稀有的古树树种。在本市各区甚至各个村庄,对于古树传说故事的收集也在有序进行。
古树是北京这座3000年古城、800年古都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厚重历史的直接承载者。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参观北京天坛公园时,曾对着公园里的柏树群感慨:“以美国的科技实力,我们可以复制出你们的寰丘和祈年殿。但这里美丽的古柏,我们就毫无办法得到了。”
保护古树,就是保护文明。传承古树基因,就是传承文化,接续历史。北京对古树的保护将久久为功,代代永续。
链接
北京最美十大树王
2018年底,本市针对侧柏、油松、国槐、银杏、榆树、酸枣、白皮松、桧柏、海棠、玉兰10种常见古树,开展了最美树王评选活动。最终,包括天坛九龙柏在内的10株古树从69株候选古树中脱颖而出,获得北京“最美十大树王”称号。
侧柏王:密云区新城子镇九搂十八杈
油松王:海淀区车耳营迎客松
酸枣王:东花市街道花市枣苑社区酸枣王
国槐王:北海公园唐槐
白皮松王:门头沟区戒台寺九龙松
银杏王:门头沟区潭柘寺帝王树
玉兰王:海淀区颐和园邀月门东侧古玉兰
海棠王:宋庆龄故居中院东侧古西府海棠
桧柏王:天坛九龙柏
榆树王:延庆千家店镇千家店村榆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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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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