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藉藉 谁说无名?
“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此句出自汤显祖名剧《牡丹亭》中的《劝农》一折。戏中杜丽娘之父杜宝在春耕时节巡行乡里、劝课农桑。
清时,《劝农》一戏是在先农坛举办耕藉礼的保留剧目,特称《杜宝劝农》。光绪、慈禧死前一年(1908),三月初一在颐乐殿演戏,第一出戏就是《劝农》。
耕藉之礼,可追溯至周礼。天子、诸侯在春耕前举行耕作仪式,以寓劝农之意,此后历代均沿袭此制。最早有明确纪年的耕藉礼,见于《史记》,载公元前178年汉文帝亲耕之事。
籍、藉、耤,古时是通假字。耕藉,又可写作“耕籍”或“耕耤”。如《史记》写作“籍田”,《礼记》《汉书》《旧唐书》写作“藉田”,至明清以后则多写为“耤田”。籍、藉源出于耤字。据古文字学家康殷《古文字形发微》认为:“耤,即人伸臂而耕的侧视图。”
藉、耤是多音字,一读如jí,一读如jiè。籍字只有jí一个读音。据《辞海》,藉、耤有“借”义,《易经》“藉如白茅”、孙绰《游天台山赋》“藉萋萋之纤草”均应读“jiè”。
藉田的藉,解释不一。《后汉书》载“籍,蹈也,言亲自蹈履于田而耕之也”。又有解释为“借”的。如郑注《诗经》说“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藉田”。“藉”字还转义为“助”,如《孟子》载:“助者藉也”,据历史学家徐中舒考证:“凡且声字,多与耤相通。租税之称,鉏耡之名,当即由藉转变而来。”
《周易》载:“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斵(zhuó)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包牺氏即伏羲氏,伏羲教会先民捕鱼狩猎。取代伏羲的神农,则指导民众使用耒耜。
山东武梁祠东汉画像砖中,现存《神农氏耕作图》《大禹治水图》两图,神农耕作、大禹治水,都手持耒。
《管子》载“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耒耜是农具之本。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在其名篇《耒耜考》中,做了大量考证,如:
一,耒与耜是两种不同的农具。“耒下歧头(两齿),耜下一刃(直刃或凸刃),耒为仿效树枝式的农具,耜为仿效木棒式的农具。”
二,古代农具的演变,耒和耜是基本。耒演变出锹、锸,耜演变为耕犁:“耒、耜两种形式,农人既须兼备,而终能遵献各自的道路演进者,乃因耒、耜二物,各有其通行的领域之故。”
三,古钱币的造型,仿自古农具。“从甲骨、铜器,到武梁祠石刻,将及千有余年,此千余年中,耒的演变,亦有可徵者。今传世古钱币有圆足布、方足布、尖足布者,即古农具的仿制品。”
耤,以耒为部首,代表使用耒的方式。甲骨文中之耤字,像人侧立推耒,举足刺地之形。“耒”字,下部有一短横,即为脚踏之处。
《月令·孟春》载:“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用耒耕作,所谓推,是要脚上给力的。
耦耕的耦,最早见于甲骨文和金文,均像二耒并耕之状,由此耦成为一对、一双的偶字,如《尔雅》解释说:“偶,合也。”
牛耕源起于何时,史学界说法不一,最早追溯至商代。可以确定,在两汉之时,牛耕已经推广至全国。汉武帝末年,搜粟都尉赵过向全国推广用耦犁,二牛三人的办法,使铁犁和牛耕法逐渐普及。牛耕兴起,耒耜退居其次。
冉耕是孔门一期的,患有恶疾,据说是麻风病,孔子去探病,不停地叹息,这么好的人怎么得了这种病?(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冉耕之名,是不是能证明春秋时就已普及牛耕了?
《论语》中只提冉伯牛,不见冉耕之名。《论语·雍也》中,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xīng)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仲弓是冉耕的晚辈,被孔子比喻为“犁牛之子”。此句之犁牛,有争议,一说指耕牛,一说指杂色牛,或作黧牛。骍且角指毛色纯红且牛角端正,与之相对,把犁牛理解为杂色牛,更合理。
司马牛为人多言而躁,向孔子询问什么是仁,孔子告诉他:“仁者,其言也讱。”意思是仁者,有话慢慢说。汉代孔安国《论语叙录》说,司马牛又叫司马犁,明代陶宗仪干脆把司马牛叫作司马犁耕。
清代学者王引之考证,耕字是误写,应为“牼”(kēng,牛胫骨)。“古者耕以人耦,不用牛力,作耕非本义也。”司马耕应该叫司马牼,冉耕应该叫冉牼。
藉指以物衬垫,白茅在古代被当坐垫用。《六韬》说“吕尚坐茅而渔”,姜太公钓鱼,就是坐在白茅上。
《庄子》中有位奇葩祝史,大祭之时,跑到猪圈里去开导猪,白茅铺好了,你要想开点:“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庄子不屑地说,为彘谋,假惺惺。
三国时魏有古曲《为君既不易》,有句“虽薄供时用,白茅犹为珍”。从秦始皇、汉武帝到宋真宗,热衷封禅,封禅时白茅不可或缺。《史记》载,管仲曾向齐桓公介绍封禅流程,“古之封禅,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一茅三脊,一说是白茅,一说是菁茅,箐是蔓菁,茅是白茅。
祭祀时,白茅除了当垫子,还用来滤酒,说法同样出自管仲之口。据《左传》,鲁僖公四年春,齐桓公率军攻楚。楚成王派使者来问:“你在北,我在南,大家风马牛不相及,何故来犯?”大臣管仲回答说:“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包茅指包裹物品的白茅。缩酒指将束茅立于祭前,浇酒于茅上,酒慢慢渗入,过滤掉酒渣。
上古大祭,还有个形式叫裂土分茅。明代张岱《夜航船》载:“天子大社,以五色土为坛,封诸侯,各以其色与之,帱以黄土(黄,取王者覆被四方之义),苴以白茅(白茅,取其洁也),归而立社,谓之列土分茅。”
此诗是元末明初时诗人郭钰与友人春游,唱和所作。其中“野鹿充庖藉白茅”之句,打回的野鹿要放在白茅上,以备祭礼。
《诗经》中有一篇颇具争议性的《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现在评论此诗的文章,更多把《野有死麕》看作一首情诗,诗中的“吉士”是位猎人,将死麕(鹿肉)用白茅包束作为示爱信物。《毛诗序》认为此诗是“恶无礼也,天下大乱,相陵,遂成淫风”。
到了近代,胡适在《谈谈诗经》中,认为《野有死麕》是是写男子对女性的勾引,但只是所谓“初民社会”的风俗,无可厚非:“《野有死麕》的诗,也同样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此种求婚献野兽的风俗,至今有许多地方还保存着。”
《诗经》中以茅草比喻女性的诗句不少。如《静女》一篇中的“自牧归荑,洵美且异”,《硕人》一篇中的“手如柔荑”。荑指茅草初生的嫩芽。
再有《出其东门》一篇中的“有女如荼”,宋代朱熹在《诗集传》中认为荼是“茅华轻白可爱者也”,荼指茅草生出的白花。不过,《诗经》中的荼,并非都指茅草,如《困学纪闻》认为,“谁谓荼苦”的荼,指苦菜,而“以薅荼蓼”荼,指陆草。
从《诗经》来看,上古时白茅是用来“包”“束”鹿肉的,而不是“藉”。在日本,做粽子是用白茅将糯米包起来,再用稻草灰碱水将其煮熟食用,因此棕子称作“茅卷”。
现在粉丝圈,很流行一句话:“陪你从籍籍无名到光芒万丈。”籍籍无名这个词被当做成语,虽经《咬文嚼字》等很多刊物曾撰文辨析,这个词意思不通,来路不明,仍不绝于耳。
陈子昂诗中的“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韩愈诗中的“借问经营本何人?道人澄观名籍籍”,再到苏轼词中的“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藉藉”或“籍籍”都是用来称赞对方名气大、声望高的。
金庸小说爱用“藉藉无名”这个词,如《笑傲江湖》中说,岳不群名字虽然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藉,或籍,与名声相关,见于《史记》。赵高常在胡亥面前说蒙毅坏话,蒙毅以秦穆公、秦昭襄王、楚平王、吴王夫差误杀忠臣良将为例,为自己辩解:“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藉于诸侯。”清代周寿昌考证:“用白茅之藉,言声名得所藉而益盛也。”唐代司马贞把“藉于诸侯”解释为“言其恶声狼藉,布于诸国”,这就是成语“声名狼藉”的出处。
狼藉何解?据《埤雅》,“狼远逐食,必先倒立,以卜所向,起卧游戏,多藉草,草皆乱,故曰狼藉”。狼藉的藉,应该作践踏义。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公元760年,草堂初成,杜甫写了这首《堂成》,自谦不敢和扬雄宅相提比伦。唐代诗人刘禹锡写出名作《陋室铭》,同样拿扬雄说事,“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诸葛庐、子云亭和杜甫草堂,可谓史上三大“草房子”。
白茅盖建起士大夫们的精神空间,尤以宋时为盛。据统计,含“茅屋”“茅舍”“草屋”“草堂”等语的唐诗,约有400首,宋诗则有近2000首。宋时士人常以“草茅”自喻,标榜“能言天下事而无所忌”。宋高宗时写公文的第一笔杆子綦崇礼有名句:“杂宫锦于渔蓑,敢忘君赐;话玉堂于茅舍,更觉身荣。”
茅舍、玉堂不矛盾。春秋时齐景公的“玉堂”就是茅舍。齐景公兴建露寝之台(行宫),跟晏子炫耀说:“美哉,泱泱乎,堂堂乎。”《说苑》载,露寝之台建成后,齐景公迟迟不住,因为台上猫头鹰的叫声很是扰人。巫士柏常骞忽悠齐景公“筑新室,为置白茅焉”,茅屋建成后,猫头鹰叫了一声就伏阶而死。晏子早看破,柏常骞只是借着白茅,行装神弄鬼之举。
白茅不意味着就是好名声。《离骚》中说“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诗中的白茅,比喻的是小人。
说茅屋,不得不说茅厕。《红楼梦》中就有茅厕这个词。茅厕的厕现在统读为“cè”,一度要读轻声“si”,现在四川、湖南等地还是这个音,《金瓶梅》中写作“毛司”:“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很讲究,倒像个衙门名。
学者李零在《天不生蔡伦》中论述,茅厕不是茅草房,搅茅棍实是搅屎棍。“我们老家把厕所叫茅间,只有短垣,没有屋顶,茅草何以施之?原来他们是以茅称粪。”此茅原来非彼茅,望文生义确实要不得。(责编: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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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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