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风车
七月的天是一口架了柴火的大锅,蒸气不停地从锅盖里扑腾出来,飘散在乡村的上空,然后压下来。庄稼熟了,稻子黄了,风在稻浪上跳舞,镰刀醒了,收割就要开始了。
早晨,村庄布满露水。篾匠夏年德和木匠罗秋生同时来到我们家,他们联手为一个农家修残补漏,母亲从仓库里搜出那些破损了的夏收工具:箩筐、扁担、簸箕、谷筛、晒簟、谷筒,还有风车。它们经过上一年或前几年的,有的破口,有的断骨,有的烂板,有的散架,像一群伤痕累累的病人。母亲请来了两位医生,为他们作一次全面的体检和诊治。
风车是我家最古老的农具,祖传。风车左右立柱上的墨迹还依稀可见: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清同治癸未年(1883年)置。风车一代代传下来,传到了母亲手里,早已老态龙钟,但她一直不舍得丢弃,反而视如珍宝,她总是把先人留下来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几乎每年开镰之前,她都会请来木匠对它检修一次。我已不记得这是罗师傅第几次修补了,这次的问题是出风口的几块木板虫蚀得严重,还有扇风的转叶缺了一个角。罗师傅经过一天的工作,风车修补一新,仿佛又年轻了十岁。
谷子不断地从田里挑回来,晒在谷场上。热辣辣的太阳透过云层,直射下面,把光和热打在一粒粒金黄的稻谷上。为了让谷子尽快晒干入仓,祖母戴着斗笠手持谷耙在晒场上来回地翻动着谷子,一行行整齐的耙印像一台打耙机从泥田里趟过,泥花规整。风车整装待发,静静地立在树阴下,看到谷子在的阳光下焦灼难耐的样子,它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它一直就是这样,待在一旁,等稻熟谷香,看苍茫。它从来没到过地角田头,从来没见过秧入田、稻谷黄,它不像犁耙锹锄,是农生战线上的排头兵,它是一个农业生产的勤务员,不计收成,不管丰歉,为这个漫长的农业流水线把好最后一道关,始终如一为一个农家辨别,去伪存真。它的忠诚度不亚于任何一件农具。
日暮时分,母亲带着我们从田里回来,她弯腰从晒簟上抓起一撮谷粒,把其中的一颗塞入嘴里,用力一咬,只听得“嘣”的一声脆响,她便会大呼一声:孩子们,收谷子啦!我们一拥而上,把一张巨大的“薄饼”卷了起来。这个时候,才轮到风车上阵。
通常是我与母亲一同把风车从树下抬到谷场上,摆好,放平,把两个箩筐分别放在风车的出风口和出谷口。我用大簸箕把成堆的谷子装起,然后倒到风车漏斗里,母亲左手开闸,右手摇把,稻絮、秕粒、谷子便兵分三从各自的口子里出来。那风吹谷物的声音,那谷子流泻而下的声音,那摇把与铁环摩擦时发出声音,悦耳动听,把乡村的月影搅得七零八落。
风车是一位高明的分拣师,它轻重有数,立场分明,经过一番分拣,秕谷拿去喂家禽,稻絮拿去喂草鱼,沉沉的谷子则由父亲一担担地挑进谷仓里。
一天的劳动结束了,乡村的夜恢复了,被收割的稻子还在隐隐作痛,谷场上的热气尚未散尽,流萤在夜空里飞来飞去,我们吃过饭,洗了澡,带着一天的劳累进入梦乡。只有刚才转得发热的风车,还立在谷场的中央,像一头正在反刍的牛,还在回味着那迷人的谷香。
这样的夏收和秋收的日子通常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每到暑假,我们从学校回来,就跟着母亲在田里劳作,以至于我熟悉了一季稻子从播种到入仓的全部过程,我深深知道,农业是一个多么辛苦的产业。
而现在,我们离开了故乡,母亲也老了。田野上,原先熟悉的风景正在慢慢消逝,传统农业的一整套耕作程序都变了,很多传统的农具都被机器取而代之,其中也包括风车。很多人从土地上出走,奔向城市,奔向工厂,把一个个寒陋的村庄留在身后。风车也跟它的主人一起老去。
风车,是中国农耕文明的一个符号,是古老的农业帝国遗留下来的一个密码。它摇啊摇,摇出的风,从历史的田头吹来,从耕作的辛劳中吹来,拂动我们对传统的皈依,拂动我们对农业的。 郭远辉